哲人雖萎,光芒永存——致敬李澤厚先生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2021-11-10 17:06:33 文/邱翔 圖/曹蓉
2021年11月3日晨,著名美學家、哲學家、思想家李澤厚先生與世長辭,享年91歲,百度百科相關網(wǎng)頁已悄然轉為灰色,無數(shù)學人都在沉痛哀悼這位思想巨擘。
上世紀80年代,我剛出生的那個時候,先生就已名動江湖,引領“美學”之潮流,執(zhí)掌思想史之“牛耳”,成為其時青年爭相追崇的“精神導師”。作為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輩小生,我本不敢撰文直言先生,只是由于先生去世,令我忍不住執(zhí)筆,表達我對先生的悼念;并重溫先生經(jīng)典佳作,以致敬這位不同凡響的偉大思想家。
我與先生是同鄉(xiāng)——我們都出生在寧鄉(xiāng)溈水河畔。我于1999年前往湘潭大學攻讀歷史學本科專業(yè)時,老師們就推薦我們看先生的《美的歷程》及《中國思想史論》三部曲(古代、近代、現(xiàn)代),說這是大學生必讀書目,后來攻讀專門史(中國近代文化史)方向的碩士,先生的這兩部著作又成為我們的入門指導書。十年后,我到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攻讀中國近代思想史博士學位,我的導師給我列了個長長的書單,要我在讀博期間有選擇性地認真研讀,而先生的三本《中國思想史論》也赫然位列其中。應該說,學歷史的人如果不知道先生的大名,沒看過先生的這些大作,就真的要被貽笑大方了。
我心里一直為有這樣一位思想大家同鄉(xiāng)而引以為傲,卻不知還有幸成為了他的校友。2018年我入職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有一次到圖書館借書,走過館內(nèi)一樓中間空曠的長廊時,忽然下起了雨,夾帶一股涼風,地面瞬間濕滑,我差點摔倒,在脖頸后仰之際,不經(jīng)意見到側面墻上掛著一幅人物畫像,十分面熟,定睛看時,正是李澤厚。他于1945—1948年就讀于湖南第一師范86班,之后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湖南一師是一代偉人毛澤東的母校,亦是蔡和森、何叔衡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母校,有50多位杰出校友入選《辭!,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后來有人稱先生學貫中西馬,不僅有堅實的中國文化根基,亦具深厚的西方哲學素養(yǎng),對馬克思主義也頗感興趣而有深入研究。這與他求學湖南一師大概有關。
關于先生的學術造詣、人品個性及時代影響等,學界已有諸多探討,我難以再做評議,在此只想就三個方面談點個人觀感,以表達對先生作為學術大家的敬意。一是先生“美學”的獨特意境,二是“救亡壓倒啟蒙”的卓識,三是“告別革命”論是否曲解了中國革命史?
先生在中國美學界獨具風騷,他和他的書——《美的歷程》喚醒了80年代有關“美”的一切想象,讓無數(shù)青年夜不能寐。先生曾自豪地談到:“80年代的每個學生宿舍里,總能翻檢出我的《美的歷程》。”他對“青銅饕餮”的美的形容簡直讓人窒息:“這些怪異形象的雄健線條,深沉凸出的鑄造刻飾,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一種無限的、原始的、還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配上那沉著、堅實、穩(wěn)定的器物造型,極為成功地反映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那進入文明時代所必經(jīng)的血與火的野蠻時代。”他對孔子導引中國美學走向“實踐理性”給予高度贊譽:“孔子不是把人的情感、觀念、儀式(宗教三要素)引向外在的崇拜對象或神秘境界,相反,而是把這三者引導和消镕在以親子血緣為基礎的世間關系和現(xiàn)實生活之中,使情感不導向異化了的神學大廈和偶像符號,而將其抒發(fā)和滿足在日常心理——倫理的社會人生中。這也正是中國藝術和審美的重要特征!毕壬倪@一論斷對研究中國倫理社會歷史與文化傳統(tǒng)的學者均有重大影響。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國學研究院院長朱漢民教授在其著作《圣王理想的幻滅——倫理觀念與中國政治》一書中,就提出古代中國的一大特征是倫理型政治文化,與西方法理型政治文化正相對應。朱教授亦坦言其思想深受先生學術思想的影響。
《美的歷程》還將《離騷》之“美”、盛唐之音、魏晉風度、蘇軾的意義等寫得極富神韻而魄人心魂。“《離騷》把最為生動鮮艷、只有在原始神話中才能出現(xiàn)的那種無羈而多義的浪漫想象,與最為熾熱深沉,只有在理性覺醒時刻才能有的個體人格和情操,最完滿地溶化成了有機整體。由是,它開創(chuàng)了中國抒情詩的真正光輝的起點和無可比擬的典范。兩千年來,能夠在藝術水平上與之相比配的,可能只有散文文學《紅樓夢》!毕壬P的“盛唐之音”盡顯大氣、“胡氣”,以為唐代文藝在中外藝術的交融中,彰顯出“一種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即使是享樂、頹喪、憂郁、悲傷,也仍然閃爍著青春、自由和歡樂”。而先生眼中的“魏晉風度”實質(zhì)是“人的覺醒”:“人們......被那種內(nèi)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風神吸引著、感召著。人在這里不再如兩漢那樣以外在的功業(yè)、節(jié)操、學問,而主要以其內(nèi)在的思辨風神和精神狀態(tài),受到了尊敬和頂禮。是人和人格本身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為這一歷史時期哲學和文藝的中心!碧諠摗敖裎也粸闃,知有來歲否”的感嘆,正體現(xiàn)了人自我覺醒后的純粹追求。蘇軾對此最是心領神會,成為陶潛的隔世知音,而更有“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先生以為蘇軾表面隨遇而安的“樂觀”,實是對當時社會的隱形批判,這種似乎看透一切的悲情在《紅樓夢》這樣的傷感文學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顯現(xiàn),也預示了封建社會無可救藥的命運。
先生的《美的歷程》,總是以酣暢淋漓的筆觸一瀉千里,縱橫捭闔,雖然各個時期的“美”各有代表性的物事人倫及其特征,但又不時前后呼應,相得益彰,讓人手不釋卷,百看不厭。馮友蘭評價這是“一部中國美學和美術史,一部中國文學史,一部中國哲學史,一部中國文化史”;易中天說這樣的著作鳳毛麟角,以短短十幾萬字完成這樣一個“美的歷程”,“高屋建瓴,勢如破竹,且能做到‘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絲絲入扣了,順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巡禮中觸摸到文明古國的心靈歷史,誠非大手筆而不能為!鼻拜呉颜f的通透,我無復他言。
先生于美學上的造詣固然嘆為觀止,而其在思想史領域振聾發(fā)聵的獨特見解尤讓人感佩。他的很多遠見卓識在今天仍是學術界熱議的話題,先生無可厚非享有思想家的桂冠。首先是“救亡壓倒啟蒙”論。
1979年,先生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了《二十世紀初中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思想論綱》一文,文章中,他詳細論證了中國近代的首要命題是“反帝”,而“反帝壓倒了反封”,這是其“救亡壓倒啟蒙”思想的雛形。1986年,先生發(fā)表了《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一文,正式提出“救亡壓倒啟蒙”的思想史命題。他從“救亡與啟蒙的相互促進”,到“救亡壓倒啟蒙”,再回應現(xiàn)實,論證了如何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做“轉化性的創(chuàng)造”,從而走出一條“中國式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道路”。先生指出:“只有在學習、吸收、輸入西方嚴格的邏輯分析和嚴密推理的思維方式基礎上,來重視中國傳統(tǒng)中的創(chuàng)造直觀的思維特點,這才可能有助于科學和人文,才可能有助于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轉換性的創(chuàng)造,而不失去其原有的優(yōu)點。......在樹立現(xiàn)代個體人格的前提下,不是以理(社會)壓情,也不是一味縱情破理,而是使理融化在情感中。只有這樣,傳統(tǒng)才能有轉換的創(chuàng)造,并在這過程中得到承繼和發(fā)揚!毕壬鷮⑦@一思想概括為“西體中用”即“中國式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道路”。這一論斷在當時整個學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也被后來很多學者用作描述中國現(xiàn)代史的框架和工具。新時代的中國無疑已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道路,大大超出當年先生之預想,但相信先生看到如此發(fā)展格局,必感欣慰。
先生的“告別革命”論也曾在學術界產(chǎn)生強烈反響。1995年,先生與劉再復先生合著的談話集《告別革命》在香港出版。書中認為我國二十世紀就是革命和政治壓倒一切、排斥一切、滲透一切甚至主宰一切的世紀。同時又指出歷史總是會提供革命與改革兩種選擇的可能性,而非一種可能性。而中國近一百年來,從辛亥革命始即總是選擇暴力革命的辦法,并把它視為唯一合理的辦法。但是,歷史經(jīng)驗表明,這種辦法要付出慘重代價,后遺癥太大。因此他們提出要告別法國大革命、十月革命、辛亥革命,以及一切革命。這本書出版后引發(fā)熱議,有些人斷章取義,以為“告別辛亥革命”就是否定辛亥革命,就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并對其予以批判。殊不知二位先生的著眼點是反對革命神圣化的價值取向或革命崇拜。其言曰:“我們的告別,并非否定以往屢次革命的理由和他所起到的歷史作用。但是,我們否定‘革命神圣’的觀點。”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專家,著名史學家章開沅先生就曾言:“改革是常態(tài),不是所有的社會進步都要以革命的形式進行,這一點是對的。......“告別革命”是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是要人們以平常心對待革命。......革命是手段,不是目的,革命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李澤厚提出“告別革命”,也是痛定思痛的產(chǎn)物。”章先生之評議看來是比較中肯的。
哲人已逝,但消失的是形。先生的思想,有如洪鐘大呂,空谷足音,必將在時代長河中繼續(xù)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先生曾言:西方要了解中國至少還需50年、100年。他還說:“我的書是為未來寫的,未來會有外國人讀!毕嘈畔壬闹腔蹖谖磥泶蠓女惒!
/ 編輯 / 張曉翼
/ 圖片來源 / 網(wǎng)絡
/ 文字來源 /馬克思主義學院 胡慧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