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尋找視覺藝術(shù)天堂

書畫名家
2010-10-29 17:11:49 文/米曉燕
中國畫家為使中國畫走向世界,奮斗了近百年。吳冠中是舊中國最后一批去法國留學的畫家之一,也是新中國第一批從西方回國報效祖國的畫家之一。藝術(shù)家個人的命運和成果,系于祖國的命運。在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三華誕之際,《筆會》發(fā)表此文,希望和帶領(lǐng)親愛的讀者一起走進交錯、伸展的時空中,以感受一位真正的中國藝術(shù)家行走的靈魂。 ——編者 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吳冠中永遠苦苦地尋找著視覺藝術(shù)天堂。 他不能造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間天堂,卻想用自己的筆造出一個虛幻的、視覺的、水中的、墨中的、色中的人間天堂。 “生前落寞,死后也未見哀榮”的古今中外大畫家真是太多了。 活著就能看到自己身后成就的畫家是幸運的。吳冠中說自己是幸運的。 畫藝和是非都已“冠中”的吳冠中,2002年給他帶來了好運,好運降臨從來沒有預感,3月中旬正當吳冠中在香港舉辦60年回顧的《無涯惟美——吳冠中藝術(shù)里程展》之際,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賀禮,他被高票通過當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shù)院通訊院士,吳冠中是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籍藝術(shù)家。他對我說:“我哭了,我的老校長林風眠九泉之下也哭了!” 實際上人在幸福時的“真”不是百***的,而痛苦時的“真”卻是百***的。
進入晚年的吳冠中下決心要做好兩件事:第一,撇開那些滿意之作;第二,毀掉那些不滿意之作。近年來他幾乎是一邊作畫,一邊把他不滿意的舊作毀掉,盡管他的畫在市場上寸紙寸金,在拍賣行里打破了在世畫家中的作品最高價,但藝術(shù)是藝術(shù)家的宗教,他們以徹底的虔誠面對神圣的藝術(shù),用吳冠中的話說:“絕不讓謬種流傳!” “歲月長河,年華匆匆;路重重,丹青新作越舊蹤;苦探尋,無歸程,畫里惟辨春秋痕! 吳冠中以嘲笑的口吻告訴學生:“所謂大師,只是失敗最多的勞動者,打工最多的勞動者!眲趧印菂枪谥凶罴儤愕纳罘绞。從太陽升起畫到太陽下山,中午從來不睡午覺。他很早就懂得如何精確分配時間,使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它特殊的任務(wù)。勞動養(yǎng)活了他的靈魂。“一日的勞動可獲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勞動可換取安寧的死! 每次拜見吳冠中先生,我總是下意識地悄悄地盯著他那雙神奇的手,我想,也許上帝在塑造吳冠中的時候心情特別好,賜予他一副多功能的腦和一雙神奇的手,讓他能畫能寫能超越自己。 這是一雙黝黑的骨節(jié)突出的大手,一雙粗糙的帶著長長裂口的大手,第一次握住他那帶裂口有血滲出的手,我脫口而出:“您畫得太多了,瞧您的手都畫裂了!”吳冠中瘦削的臉龐升起紅暈,淡淡地說:“這是洗顏料所致!蔽彝蝗话l(fā)現(xiàn)他額上深溝似的皺紋是白色的,太陽曬黑了他的臉,未能鉆進他雙眉緊鎖的條條皺紋中,溝渠縱橫的皺紋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從青年時,吳冠中給自己起了筆名“吳荼茶”,亦即“如火如荼”之意。從此他就活在Ji情之中。吳冠中給自己的油畫取名“荼”字,吳冠中的畫特有的“淡雅的強烈”,其謎底正在這荼字之中。 從油畫到國畫,從寫生到創(chuàng)作,從具象到抽象,吳冠中永遠處于噴射狀態(tài)的Ji情包圍中。我曾問先生何以永葆Ji情?先生像頑童扔出這么幾句:“我基因好,我血質(zhì)濃,我喝母親的奶到四歲多!彪m然先生沒說什么高論,我卻從他生死搏斗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中悟出了,有些人失敗,并不是因為沒有才能,而是因為Ji情不夠。一個人最大的破產(chǎn)是Ji情的喪失! 靈魂是吳冠中最個人的東西,Ji情是他靈魂行走的動力和決定他靈魂行走的方式。他人生的三大抉擇全出于自己靈魂的選擇。 第一次是在他17歲時,他在科技和藝術(shù)之間選擇了藝術(shù)。他先學習于浙江大學代辦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讀了一年,正值全省同屆學生集中軍訓三個月。因此浙大高工的吳冠中與杭州藝專預科的朱德群便集中在一個大兵營里,于是兩人朝朝暮暮不分離成了好友。一個休假日,朱德群帶吳冠中參觀了杭州藝專,他頭一次窺見西湖藝苑,立即忘乎所以地醉倒于琳瑯滿目的油畫、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他瘋了似地不聽父親的竭力勸阻,更不考慮日后的職業(yè)與生存問題,拋棄了珍貴的浙大高工學籍,轉(zhuǎn)考入杭州藝專預科從頭學起。 這次抉擇,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只有朱德群一人支持他,默默地幫他補習素描。比吳冠中高一班的朱德群儼然成了吳冠中的小先生,他們每天交談對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教學的心得體會。從嚴格的素描訓練,到具象的油畫學習,從崇拜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到鉆研傳統(tǒng)精華,從描寫物象到表現(xiàn)感受,他倆一直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如果當年吳冠中未曾認識朱德群,他如今很可能成為一個出色或平庸的工程師,當然中國也就少了一個杰出的藝術(shù)大師。 第二次抉擇是在他30歲時。他是舊中國最后一批去法國留學的畫家,也是新中國第一批從西方回國報效祖國的畫家。1947年吳冠中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赴法國公費留學。三年公費讀完之后,他懷著尖銳的矛盾心情,毅然謝絕了格外青睞他天賦的蘇佛爾皮教授替他申請延長公費的好意,教授最初想勸他留在法國發(fā)展。吳冠中在巴黎和北京之間,選擇了北京。愛才的蘇佛爾皮教授在1950年送別吳冠中的臨別贈言是:“藝術(shù)是一種瘋狂的感情事業(yè),我無法教你,也許你的決定是對的,你應該回到中國去,從你們17世紀以前的傳統(tǒng)根基上發(fā)出新枝來! 吳冠中留法期間是中國第三次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他的心靈里盛滿了父老鄉(xiāng)親的血淚,“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他擔心“今天這樣的一個我不及鄉(xiāng)間一個補鞋匠與鄉(xiāng)親父老發(fā)生更多的關(guān)聯(lián)。”他明悟到:“藝術(shù)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xiāng),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總得以自己的生命為祖國做點什么,“火坑大家一起跳!”吳冠中在法國向恩師吳大羽袒露心跡,要以自己的生命鑄造神圣的祖國靈魂的形象。他認為,這形象“應該能夠真真切切,一針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在當時當?shù)厝藗兊男牡祝畋緛硐氲粞蹨I而掉不下的人們,掉下了眼淚。”他覺得要真正成為藝術(shù)家,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長成大樹。 吳冠中實在是個Ji情的理想主義者,他滿懷以信仰為前提的Ji情,回到剛剛新生的祖國。他先后任教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清華大學建筑系、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等高校。在近30年的漫長光陰里,他一次次被打入美術(shù)界“另冊”,被斥為“資產(chǎn)階級形式主義的 要研究吳冠中之所以成為吳冠中這個命題,必須注重了解他第三次人生抉擇的困惑:“我絕不向庸俗的藝術(shù)觀低頭,我絕對無法畫虛假的工農(nóng)兵模式。我不愿表現(xiàn)失去尊嚴的人,我轉(zhuǎn)向泥土草木,轉(zhuǎn)向風景,一片冰心在玉壺!彼x擇了“群眾點頭,專家鼓掌”的自我審視標準。這時的群眾是他山鄉(xiāng)的老大娘和南國海濱的漁民,還有自己心愛的妻子。這時的專家是在巴黎的同行老友趙無極、熊秉明、朱德群等。有知心朋友勸他這樣會兩頭不討好,但他明白,畫家都站在一個大篩子上一直被篩著,篩下去的越來越多,現(xiàn)在留在篩子上的以后是否還能留在篩子上,時間會作出結(jié)論。 30個寒暑春秋,他背著沉重的畫具獨自闖蕩荒野僻壤,踏遍水鄉(xiāng)、綠洲、高原、山村、叢林、雪峰,從東海三角到西藏的邊城,從高昌古城到海鷗之島,陶醉在靈魂與大自然的感應中,尋找著、發(fā)現(xiàn)著大自然的隱秘……活在Ji情中的靈魂,在堅韌地默默行進中,一步步接近視覺天堂,一步步揭示藝術(shù)的奧秘。 吳冠中浪跡江湖到處寫生,他住大車店、漁家院子、工棚、破廟,啃干饅頭,喝河水,穿破衣,被路人誤以為是修雨傘的,要飯的。老太把他當作收購雞蛋的。有一次他坐在輪船上,他那副像鄉(xiāng)巴佬的土相,使乘客錯當他是個進城的采購員,他喜歡這個高級職稱,是繆斯差遣的專搜自然之美的采購員。 寫生架子一支開,一幅油畫并非一處完成,經(jīng)常十里、二十里地挪地方,畫架畫箱連同油畫一起扛,又活像山里的貨郎擔。有時他靠雙手攀著樹根爬上坡陡無路的山巔作畫,作完畫雙手要捧著油色未干的畫幅,無法下山,只好先將畫箱扔出,讓它滾下坡去,自己則像兒童滑梯似地從坡上慢慢滑下去。 在“四人幫”控制時,吳冠中和全體師生下放到河北農(nóng)村勞動,生活無非是種水稻、拉煤、批判、斗爭……就是不許作畫。三年以后,有的星期天,可以畫點畫,吳冠中很珍惜這黃金星期天,沒有畫具材料,他買了一元多錢一塊的農(nóng)村簡易黑板,刷上膠,便在上面作油畫。借房東的糞筐作畫架。吳冠中有一組農(nóng)村莊稼風景畫,如高粱、玉米、冬瓜……就都是在糞筐上畫出來的。同學們戲稱他為糞筐畫家,以后不少師生效仿他,也就形成了糞筐畫派。 當時吳冠中夫婦和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分離在五個地方,老大在內(nèi)蒙邊境游牧,老二在山西農(nóng)村插隊,老三在永遠流動的建筑工地,夫妻倆也不在一個農(nóng)場,平時不易見面。在這壓抑的年頭,吳冠中得了嚴重的肝炎,同時痔瘡又惡化,肛門裂開出血,常常通宵失眠,怎么治也治不好,吃什么藥也不見效。吳冠中感到自己油盡燈滅,心想反正自己活不長,還不如以作畫自殺!奥顾烙诮牵烙邝,我得死于畫乎?”他自制一條月經(jīng)帶式的長背帶托住嚴重的脫肛,拼命畫畫,忘我地畫畫,他有那么多來不及表達的東西需要發(fā)泄出來,也許是畫畫調(diào)動了他全身的免疫細胞,他奇跡般地在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生命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肝炎不治而痊愈了。 對于真正的藝術(shù)家來說,藝術(shù)是靈魂的最好的載體,當藝術(shù)家將自己的生命轉(zhuǎn)化為一個嶄新而獨特的藝術(shù)生命后,藝術(shù)家的生命便得以長存。這需要藝術(shù)家心甘情愿地撇下人間的享樂,苦其體膚和勞其筋骨,將血肉之軀一點點熔鑄到作品中去。無論命運把吳冠中拋到哪里,他都能用藝術(shù)創(chuàng)作點燃自己的Ji情,平衡自己的心理。他曾動情地對我說:“一個人千萬不能錯過人生的各個時機,就像植物嫁接晚了,就永遠接不好了!” 看吳冠中青年、中年那些輕松的風景畫,我的心卻很沉重,這是他在忍受著被人誤解、污蔑的重重壓力下作的畫;看他晚年那 二十世紀末,吳冠中連畫了三幅《夕陽晨曦》,他說過,“身后事,誰管得,任人評說”,但身前事他卻要抓緊,因為一個人身后是非都是身前之事決定的。他渴望晨曦,晨曦給他帶來新的活力,一次成功猶如一抹夕陽,過去后預示未來一天的開始,明天的晨曦又將來臨。看他的《夕陽晨曦》,我心中也敲響了警鐘:“當我痛惜錯過了朝陽,晚霞也要被我錯過了!” “騙得了今天的人,騙不了明天的人!” 好幾百幅浸染著自己血汗的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化為灰燼。吳冠中晚年著意表現(xiàn)人生之惑或不惑了,“懷孕生子”已不易,但他對以往的作品更加苛求,在家里常常抽空做這樣的功課,他一次次把不滿意的作品張掛起來,一次次用挑剔的眼光審判著,一次次定案,一批批忍痛毀滅。畫在紙上的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繪在布上的油畫只能用剪刀剪成碎片,繪在三合板上的需用油畫顏料涂蓋。兒媳和孫子怕老人太累,常常幫他整理。他們幫著展開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時,也滿懷惋惜之情。有時吳冠中自己也不忍下手,那都是血汗之作啊,于是狠狠心叫兒媳替他撕。畫室里廢紙成堆了,兒媳和阿姨就捧下樓去用火燒。 誰不珍愛自己的作品?誰不憐惜自己的“病兒”?熊熊烈火舔食的不僅是先生的畫作,也是先生的辛勞和切膚之痛。吳冠中感嘆:“生命末日之前,還將大量創(chuàng)作,大量毀滅,愿創(chuàng)作多于毀滅!”他只想保留讓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畫給后人:“騙得了今天的人,騙不了明天的人!” 有一次新加坡著名攝影師蔡斯民來訪,正碰上吳冠中和家人焚燒一批托裱過的水墨畫,足足有二百多幅,堆得像座小山。他驚呼:“啊呀呀!燒這么多畫呀!大師您這是在燒房子啊!”他按動快門把這個焚燒場面搶拍了下來,并將照片在國外發(fā)表了,引起國際上的震撼。而國內(nèi)有些人看了照片后居然攻擊吳冠中毀畫是在“作秀”。 請問,有《黃金萬兩付官司》的“作秀”嗎?為了心中至高無上的藝術(shù)不受污染,吳冠中走上公堂,為偽作“毛澤東肖像中國畫《我的一張大字報》”打官司打白了頭發(fā)。 由于吳冠中歷來愛惜自己的畫名,也為了中國繪畫在國際上的聲譽,他自己不滿意的作品從不拿出去,好畫更舍不得賣,也不為金錢畫畫或接受任務(wù)作畫。他認為,藝術(shù)家的審美判斷如果追隨市場行情,則無異是藝術(shù)的自殺。文化大革命期間,為了躲避破“四舊”,他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簽名,也不敢讓人看,大量作品東藏西躲,有的藏在親朋好友家里,他想讓那些畫在他死后有幸成為“出土文物”,讓后人參考他探索的腳印。改革開放后,他的畫也開始流傳到外面去,成為商品,不管藝術(shù)家愿不愿意。面對市場經(jīng)濟無孔不入的時代,他痛心地看到,拜金主義毀了不少有才華的青年畫家。 五十年代吳冠中在井岡山圣地畫了一組油畫,并無償復制了一份給當?shù)夭┪镳^,后來覺得筆觸幼稚,毀了原畫,沒想到復制品卻被高價拍賣。
正當畫商拿著偽作牟取高利時,畫家本人卻活得潦草粗糙。他腳穿孫兒穿剩下的旅游鞋,花五元錢在路邊理發(fā)攤理發(fā),老兩口吃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他的住房連同小小的畫室從來沒有刻意裝潢過,最近有工人到他家換水表,一進門就大驚小怪直呼:“喲!現(xiàn)在很難見到水泥地的人家了!”苦慣了的吳冠中很滿意自己的生活。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享受是一種對生命本身的享受,并不需要過多的物質(zhì)條件。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使靈魂的疆域更加開闊。 是的,吳冠中很滿足自己現(xiàn)在擁有畫室的生活。想當年他住在一個破舊的大雜院里,地面潮濕,原先是會賢堂的餐廳,被隔成幾家住,吳冠中用一大塊布簾遮擋臥床,床后特制一個高大木架,為防潮,架上擠滿吳冠中視若生命的大幅油畫。已聞名世界的大畫家趙無極從法國來他家吃飯,吳冠中直率地對趙說,你來我家要少喝水,因我家里沒有廁所,要到那個大雜院廁所很臟,你無法進去。趙無極興致勃勃喝了不少黃酒,要上廁所了,吳冠中覺得很尷尬,只好帶他到街道廁所去。趙無極看到吳冠中就是在這種沒有畫室的艱苦條件下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好作品,很受震動。吳冠中清楚自己如果不從法國回來,完全可以過上趙無極那樣優(yōu)越的生活,但他不后悔,猶如黃山松就是因為缺少泥土,才能在懸崖上長出奇特的雄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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