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城想念江南，尤其想念芭蕉。芭蕉樹和太湖石，是江南名片。

印象里，金農(nóng)故居揚州西方寺的庭院里有棵落魄的芭蕉樹，無錫倪云林紀(jì)念館也有，淮安的吳承恩故居，芭蕉健碩，翠綠，我曾與之對視許久。南方，該是四處都有芭蕉樹的。又想起，幾年前文友們相約武夷山，我因故未能赴約。朋友發(fā)來一張合影，他們在青山綠水間，身后團(tuán)團(tuán)綠。有的扛著一片碩大的芭蕉葉，有人在芭蕉葉上端坐，姿態(tài)各異，浪漫極了。

歷史上，不知是誰將芭蕉稱為“綠天”，綠色的天幕，真美。庭院因芭蕉而幽。雨天芭蕉最值得玩味�！耙宦暵�，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芭蕉葉子大，綠得慷慨，盛夏坐于其間，人也成了風(fēng)景。

就這么暢想著，到畫里來尋芭蕉。找到了明代陳洪綬的《蕉林酌酒圖》。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 天津博物館藏

盛夏，高士在芭蕉林下酌酒。前景兩位侍女，正在漉酒。如此，這幅畫的文字描述業(yè)已完成。但文字之外的意味，還可以補充一萬字。我們可以探討陳洪綬的繪畫風(fēng)格，他的人物畫的變形規(guī)律、線條意味、敷色技巧。但這次，我只關(guān)注畫中高士的表情。

宋 趙佶 文會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芭蕉林酌酒的這位文人，表情相當(dāng)凝重。想象，換作是我，有個這樣美好的小庭院，周末，必定是將芭蕉林下的石桌打掃得干干凈凈，呼朋引伴，擺個小茶桌，吃著各色果子，聽著小曲兒，邊納涼，邊暢快嬉鬧一番。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局部）

但眼前的高士不是，他好像更喜歡獨處。他手里擎著酒杯，眼神望向渺遠(yuǎn)的地方，像是有很多猜不透的心事，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他是在喝悶酒？因何而郁悶?zāi)兀炕蛟S，源于作者陳洪綬多舛的命運。

陳洪綬少年時被認(rèn)定為繪畫天才，后來家境敗落。飽讀詩書，卻不擅長應(yīng)試。十多年科舉之路，只中了個秀才。中年進(jìn)朝廷效力，難以適應(yīng)爾虞我詐的環(huán)境，后回家鄉(xiāng)隱居，卻又遭遇了明王朝的覆滅，被清兵俘虜。幾次險遭殺害，隱姓埋名出家為僧，萬念俱灰。

明 陳洪綬 山水詩畫冊（局部）

好在，陳洪綬還有一支畫筆。

一面是歷盡艱危的現(xiàn)實生活，一面是玉汝于成的藝術(shù)。苦難，從來就不是藝術(shù)的死敵。在絕境中，陳洪綬的藝術(shù)，如同孔雀食毒，羽毛更加絢爛。他的藝術(shù)，到了晚年，積淀了濃郁的人生感悟，釀成了深刻的詩意。有人對其感到費解，有人慨嘆難以望其項背。

明 陳洪綬 山水詩畫冊（局部）

回到畫中高士，假如他是陳洪綬本人，或許，他憂郁的內(nèi)容很具體，故國不再、山河破碎、親友離散、英雄無用武之地、心中意氣難以平息……

然而，進(jìn)一步思索，氣度深沉的高士，又絕不似一個境遇不濟、喝著悶酒的失意文人那么簡單。除了憂郁，他臉上還鐫刻著某種高貴和堅毅。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局部）

我試著猜想，幾度陷入絕境的陳洪綬，已經(jīng)不再為庸常的得失而煩憂了。他早已絕處逢生，進(jìn)入另一生命境界。透過高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思考的，是如何在時空的逆旅中安置自己。

如此一來，身后的芭蕉林有了玄妙的深意。芭蕉在佛教文化中寓意“空”。芭蕉中空而不實，成住壞空，我們的身體也如同芭蕉一般脆弱不堪一擊，那既然如此，我們高貴的精神又將于何處安放……

明 陳洪綬 山水詩畫冊（局部）

這一重大命題，足以令高士眉頭緊鎖�；蛟S有人不贊同我的解讀。再試著從反方向推理，如果眼前日子太平、人生順?biāo)�，是否眼前這位高士就會安然享樂、嘴角上翹，平息了沉重的思索呢？依然不會。文人的內(nèi)心永遠(yuǎn)敏感，不安分，他們永遠(yuǎn)被一些念頭驅(qū)趕著向前追逐，追逐無盡的真理。也正因如此，陳洪綬的畫，才連接了永恒。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局部）

盛夏，這場芭蕉林下的閑情逸致，實際上，是最貼近真實的夢境。眼前我雜亂的思緒，也權(quán)且當(dāng)做夢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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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丨l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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